公元年五月,知开封府范仲淹走进垂拱殿,郑重其事地向宋仁宗赵祯呈上自己绘制的一幅图册,声称这幅图大有玄机,事关皇朝兴衰成败。赵祯仔细看来,原来是一幅《百官图》,上面详细标记了朝中每一位官员的升迁路线。范仲淹解释说:“臣用了大半年时间调查绘制出这幅《百官图》,从图中可以看出,官员升迁有些合乎程序,有些却违背了程序。
赵祯从图册中抬起头,问:“范爱卿究竟想说什么?”范仲淹加重语调说:“陛下,您身为天子,不觉得很不正常吗?您已经亲政四年了,在您眼皮底下居然有随意提拔、滥用官员这样的事情发生!”赵祯愠怒道:“你这是在批评朕是昏君吗?”范仲淹微微屈身前倾道:“这不是您的过错,是宰相的失职。”
赵祯这才缓过气来,安慰范仲淹:“一年前你因郭后的事被贬,跟宰相吕夷简的疙瘩还没有解开呀。”范仲淹抬起头,眼中露出刚毅之色:“这不是臣与吕宰相私人的恩怨,臣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然后,范仲淹向赵祯进谏:您赋予宰相的权力太大了,时间长了宰相会生出二心,朝中大臣也会依附于宰相。这幅《百官图》就是一幅宰相势力图!为今之计,必需收回宰相的人事任命权,追究吕夷简党同伐异的责任。”
吕夷简盘踞相位已达十五年之久,善于阿附圣意,打击异己,赵祯焉能不知。但水至清则无鱼,如果没有一点利益,谁会为皇朝卖命呢!赵祯一边称赞范仲淹忠诚耿介,一边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得听听宰相怎么说。明日你们在朝堂当着众大臣的面进行质辩,让大臣们评评理。”赵祯两边都不愿得罪,干脆从中和稀泥,把皮球推给两人合众朝臣。
第二天,朝堂上演了一场辩论赛。范仲淹拿出《百官图》,点名指出某人有道德污点却被重用。某人卑鄙猥琐却得到提升。而这些都是吕夷简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的明证。吕夷简辩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考察了有操守的很难找到。”
范仲淹义正辞严:“有操行的人多了,多的官员,真正是你不知道罢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你这样的奸佞之臣,有操行的人不愿与你同流合污。”双方越辩越激烈,越说越激动,吕夷简指贵范仲淹“越职行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上书言事是谏官的职贵,不在开封府权限范围,所以吕夷简才有这么一说。
范仲淹官位虽然不高,但在朝野之中,是“君子”的典范、道德的楷模,身后有许多追随者,这是吕夷简指责他“荐引朋党”的缘由。两人充分发言后,辩论赛主持人赵祯要求朝臣选边站队。朝中大臣大多受过吕夷简恩惠,而范仲淹的追随者都是馆阁的年轻人,还没有资历站在朝堂之上。朝臣表态投票的结果是吕夷简胜!
御史大夫韩渎痛心疾首地发言:“范知府呀范知府,第一次你因为谏章献太后还政陛下被贬,第二次因为谏废郭氏皇后被贬,怎么就不吸取一点教训呢!接着摇头惋惜道:“还是太年轻、太年轻。”赵祯和吕夷简听了心中不是滋味:这是批评他还是表扬他呢?
吕夷简赶忙抢过话头,为范仲淹定性说:“仲淹迂阔,务名无实。”意思是范仲淹过于看重自己的名声,为人行事不切实际,不懂变通。其实吕夷简看人很准,“仲淹迂阔,务名无实”确实直指范仲淹的软肋。不过,正因为范仲淹不愿与阴暗面妥协,才成就了他道德标杆的身价。
辩论既输,范仲淹再次被贬,出任饶州知府。虽然仕途三起三落,却无损他的美誉,相反得到更大的威望和更多的尊敬。集贤院校理余靖上疏指责赵祯亲政以来,多次驱逐进谏者,不是太平之政。余靖的上疏似乎印证了范仲淹“荐引朋党”的罪名,赵祯大怒,将他降职为筠州的酒税官。
馆阁校勘尹洙飞蛾扑火,继续上书:“要说朋党,有我一个。范仲淹与我既是师生,又是朋友,连余靖都算范仲淹朋党,怎能落下我!”结果被贬监郢州酒税。范仲淹的铁杆拥趸者中,还有鼎鼎大名的欧阳修,当时同样任馆阁校勘。他没有上书,而是给知谏院高若讷写了一封信,指责高若讷身为谏官,不敢为朝堂不公声援呐喊,实在是君子之贼。
这封信就是轰动一时、传颂百世的《与高司谏书》。信中说:“你家有老母,又贪恋官位,不敢反对宰相我也能理解。但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毫无羞愧之色,必须把你划入小人的行列!”最后欧阳修大义凛然:“我就是范仲淹朋党,你拿着信去告我呀!让天下人都知道,谏官也是驱逐范仲淹的帮凶。”欧阳修求仁得仁,被贬为夷陵县令。
泗州通判陈恢奏请治蔡襄罪,左司谏韩琦则弹劾陈恢越职行事,双方你来我往,俨然势不两立。范仲淹到达饶州后,朋友们纷纷捎来诗文寄予同情。吏部流内铨谢绛写诗安慰,范仲淹回诗写道:“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意思是心像磐石一样坚硬,可以碎裂但不可以改变。
直史馆叶清臣也寄来诗词,范仲淹回日:“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意思是自从当谏官的那一刻起,就把生命看得比鸿毛还轻。范仲淹后来的一篇《灵乌赋》,把自己比作乌鸦,“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一句,连同范仲淹后来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宣言,也是范仲淹一生的为官准则。
公元年,范仲淹被贬四年后,西北战事不利,西夏计破金明寨、喋血三川口。朝廷急需用人,被任命为陕西安抚使的韩琦向赵祯推荐范仲淹。由于范仲淹和吕夷简的矛盾,赵祯犹豫再三。他征求吕夷简意见,吕夷简说:“范仲淹是贤能之人,不能仅仅恢复旧职,一定要重用。”
赵祯这才放心地任命范仲淹为陕西都转运使。赵想促进二人和解、对范仲淹说这次起用你吕宰相没少为你说话。他年长你十几岁,你应该主动冰释前嫌。范仲淹答道:“我与吕相争执的是国事,没有个人恩怨。”
临行前,他给吕夷简写了一封信,信中回顾了唐朝的一段旧事:郭子仪与李光弼有矛盾,互不理睬,安禄山造反时,二人执手含泪告别,勉励忠义为国。范仲淹把吕夷简比作郭子仪,把自己比作李光弼,希望不要斤斤计较于私人矛盾。
国难当头,范仲淹和吕夷简都以大局为重,表现出了政治家的胸襟和风度。从这封信开始,二人将相和,没有再发生过攻讦。时光如流水,逶迤而去。
到公元年,吕夷简已致仕息政,退居郑州范仲淹出任参知政事,担当重任,主持“庆历新政”,但反对新政的力量十分强大,范仲淹的政务开展得并不顺利,于是他向赵祯请示重回西北前线。路过郑州时,范仲淹特地去拜访吕夷简,逗留数日。
二人尽释前嫌,吕夷简告诉范仲淹,离开朝廷后难免有小人中伤,去时容易回来难,恐怕从此要告别朝政了。这时候,范仲淹深深地认识到:也许吕夷简比自己更适合这个社会。自己是炫目的白,一生都在远离和抵制黑污,而吕夷简恰恰是灰色的,有对大宋的忠诚,有知人善任和出色的协调能力,也有排斥异己、废黜直道、贪恋权柄。
范仲淹能够自己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却无法让整个社会变得干净而纯粹。当然,尽管如此,他还在努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正是范仲淹及他周围的君子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范、吕告别不久,吕夷简即走完他充满争议的一生。其时,范仲淹正在西北边睡,无法亲临吊唁,特地作《祭吕相公文》以示哀悼。文中曰:“得公遗书,适在边土。就哭不逮,追想无穷。心存目断,千里悲风。”可见其后期对吕夷简的敬重。
范仲淹被誉为“宋朝道德人品第一人”,吕夷简绝非范仲淹同道中人,二人也难称知己。但这位道德楷模的内心世界,吕夷简这样黑白间杂的人却能够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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