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远贬惠州,带了侍妾朝云随行,于是如林语堂所谓:“苏东坡在惠州的生活,谁都知道是和朝云的爱情相关联的。”两人的爱情至此而升华到了一种相当超然的状态,彼此是相濡以沫的精神伴侣,却不再有任何程度上的肌肤之亲了。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绍圣二年(年)五月初四日,即端午节前的一日,苏轼为朝云写下一首《殢人娇》,又是一种全新的腔调: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首句“白发苍颜”是苏轼自况,这话已不复“老夫聊发少年狂”时候的夸张作态,他已经真的迈入了花甲年纪。人生至此而有了新的姿态,亦即“正是维摩境界”。维摩即维摩诘,是大乘佛教经典《维摩经》的核心人物,苏轼这首词是《维摩经》的意象。维摩诘是中国传统文化很要紧的一个语码。《维摩诘经》自唐代以来最流行于士大夫的圈子里,正如净土信仰最流行于底层大众。倘若今天我们必须信奉一部佛经,必须从佛教角色中选择一位人生偶像的话,《维摩经》和维摩诘一定会成为大多数人的一致选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元稹《大云寺二十韵的》有“听经神变见,说偈鸟纷纭”,说的正是维摩诘开导文殊菩萨时候的一段插曲:当时方丈之室藏有一位隐身的天女,待维摩诘讲到妙处便即现身,以花朵撒落在诸位菩萨和大弟子的身上。花朵一触到菩萨的身体即皆坠落,却附着在大弟子的身上,这是因为大弟子的业力结习尚未消尽的缘故。李商隐有一首名为《咏梅》,却暗喻某位美姬的诗说“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用的便是这则典故,意思是说:我虽如维摩诘一般抱病幽居,却也希望这位美女大驾光临,一展天女散花的魅幻手段。李商隐自比维摩诘,仅仅是一种戏谑而已,唐代大诗人中只有王维和白居易真正是以维摩诘当作人生楷模来亦步亦趋的。苏轼贬至惠州,也常常以维摩诘自比。当然,此时的他绝没有维摩诘的骄人财富与通天手段,有的只是这首《殢人娇》。所谓的“维摩境界”,即结习已尽,花落而不沾身,所以“空方丈、散花何碍”。苏轼就这样以维摩诘自比,以天女比朝云,于是两人相对共处的日子虽不复夫妇之欢,却别有一番灵魂相悦的意味。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苏轼初到惠州时,写信给友人钱济明,言及“某到贬所,阖门省愆之外,无一事也。瘴乡风土,不问可知少年或可久居,老者殊畏之。唯绝嗜欲,节饮食,可以不死。此言以书之绅矣,余则信命而已”。惠州在宋代仍属中原文明之外的瘴疠之地,使太多人望而生畏。苏轼的应对之法既简单又无奈:绝嗜欲、节饮食而已,这是“尽人事”的极限处,其余就只有“听天命”了。苏轼多次提及自己“绝欲息念”的养生之道,与爱妾朝云就这样在灵魂相对的日子里厮守。他仍能欣赏朝云的美丽,如词中“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她的嘴唇点上了小而圆的朱红色,如筷子头一般大小(这正是古人对樱桃小口的审美),她的黑发泛着动人的光泽。虽然结已尽,花落已不沾身,但“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她朱唇秀发的美丽模样已经烙印在他记忆的最深,将在千万次轮回中反复重现。下阕“好事心肠,著人情态”,写朝云的性情;“闲窗下、敛云凝黛”写朝云蹙眉愁思的样子。“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化用《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苏轼如屈原一般遭贬,朝云亦无怨无悔追随。“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写朝云选了一首心爱的诗,要苏轼为自己写在裙带上。裙带书诗,这是宋代女子的一种服饰风尚,大约可以算作今天“文化衫”的鼻祖了。“著人情态”之“著”。这是古典诗词中的常用字,读作zhuó,意思是“附着”“亲附”。它在现代汉语里通常只剩下zhù的读音,用于“著作”“著名”之类词汇,而在古汉语里,它还读作chú,“著雍”即天干“戊”的别称,是古代纪年的习见术语。“著”另读作zhāo,有“放置”的意思,如苏轼《南堂》诗“更有南堂堪著客”,又指下棋的一次落子;另读作zháo,意为“燃烧”;另读作zhe,用作动词之后的助词。在以上三个读音与义项上,字形在今天都经简化为“着”。简体字并不曾在全部音义上取代繁体字,所以读简体字的古文,总会时而出现容易令人混淆的情况。这首《殢人娇》完全可以看作一幅以文字点染的文人画,朝云的形象就在动态与静态的交叠里鲜活起来。描摹女子与爱人的词在苏轼之前并不少见,却从未有这种画像或精神小传式的作品。这正是苏轼的独创处,尽管这一独创亦如他的其他许多独创一样,是在无意间自然发生的。好事心肠,著人情态翌年,即绍圣三年(年)七月,朝云病故。“绝欲息念”虽然使苏轼挨过了传说中的瘴疠,却未能救得朝云的性命。苏轼为赋《西江月》一首,名为“咏梅”,实为对朝云的悼念: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风。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苏轼于词下作跋:“诗人王昌龄梦中作梅花诗。南海有珍禽,名倒挂子绿色,如鹦鹉而小。惠州多梅花,故作此词。”所谓王昌龄梦中作梅花诗其中有“落落漠漠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于苏轼而言,高情的梅花已随“晓云”(暗示朝云)飞散,不似梨花一般入梦相随了。此种刻骨的伤心,原非词这种文体所能承载的。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相关阅读:宋词中最前卫的词,每句都用典,出自于他之手这首微缩版的《离骚》,道尽了词人的忧愤悲苦苏轼通晓音律吗?看他填的这首词就知道了他是宋词豪放派的发端人,一生因词仕途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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